緋月之間

我是個土地神,別人喊我雪犽。

　

我受天帝之命掌管這塊名叫龍敝的土地,一個小小的土地神。



土地神的工作比起其他神職,其實算非常簡單,你只要平時到處巡巡看看,處理一下妖怪之間的糾紛,不要鬧出什麼大事,這就可以了。

　

而我就更輕鬆了,我所管理的龍敝裡住著一位強大的湖仙,聰明一點的妖怪根本不敢在這裡造次,而其他笨妖怪則被他處理掉了,我只要一旁喝茶看他修理那些笨蛋就好了

　

托他的福,我掌管這裡近千年,一直非常平靜。



我在樹林裡到處巡視,雖然知道就算我每天發呆什麼事都不做,那些妖怪也不敢搗亂,但不找些事做,總覺得我這個土地做的有點心虛。

　

好不容易巡完整個龍敝,我照著習慣來到這棵櫻樹下。

　

輕撫著粗糙的樹皮

　

春天早已過了,樹頂從粉色變成一片蒼翠

　

我躍上樹

　

閉上眼感受大地的氣息,直到沉睡

　

就像他還在一樣

　

那個如櫻花般美麗

　

也像櫻花般消逝的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初春,屬於櫻花的季節,那時他就坐在這,望著遠方,櫻花花瓣在他身旁飄落,但燦爛盛開的櫻花卻成了襯托他的背景,粉嫩的花瓣反而強調出他那如雪的肌膚與墨般的黑髮,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也能那麼美。

　

我不知怔怔看著他多久,直到他發現我的存在,對我微笑,說。

　

『妳好,龍敝的守護者』

　

　

與他相識,最令我意外的是他那和外表不相稱的性格,有時說話賤到讓我想把他打到魂飛魄散以求往後生活平靜,雖然我知道我辦不到,他生前似乎是個非常強大的術者,死後更強到令我這個土地咋舌。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他

　

一個過分開朗的人類幽魂。

　

　

自從遇到他之後,我原本平靜的生活多了一個吵死人的聲音,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煩到讓我想消滅他的傢伙居然會成為孤魂野鬼,但我不否認因為他,我的生活多了許多活力,甚至我承認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他有時陪我玩耍,有時陪我巡視,我已經不能想像沒有他的日子,能在短時間讓人對他推心置腹,他就是有這種魅力。



　

徐徐微風輕拂我的面頰,我睜開眼,從這可以清楚的看見不遠處的鏡月湖,想到鏡月,我輕笑著。



　

有次,他陪著我巡視的時候,遇上了鏡月湖主,我第一次在湖主臉上看到名為震驚的表情,但他只是笑笑,說。

　

『好久不見,鏡月閣下。』

　

之後他們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也感到疑惑,但我沒問,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又有次,我倆坐在櫻樹上,他要我闔上眼,教我怎感受大自然的氣息。

也許是活了太久太久,早已遺忘如何享受這大地之母溫柔的包容,最後卻是由一個存在不過百年的幽魂喚醒我所失去的,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反璞歸真吧?





我問過他,到底有什麼牽掛,讓他執意不肯升天,他只是苦笑,沒回答我。

　

但其實我知道,他總是遙遠的凝視著她,那眼神是在我面前從未出現過的溫柔。

　

有次他發現我正看著他,對我淡淡一笑。

　

那笑 很淡

　

但悲 卻很深

　

比哭泣更悲傷,我悄悄泛紅了眼框,心底憐惜著他的痛。

我問他

　

『既然想念,為什麼不去見她?』

　

他落寞的搖搖頭

　

『我希望她放下』



　

那時他不知道…他早已觸動我的防線,我戀上他那陽光般耀眼的笑容,渴望他那溫柔的眼眸能看著我,即使明白不可能…

　

他的她

　

是個美麗卻哀傷的水妖

　

我不曾見她笑過,甚至我知道她有時會在夜裡,站在鏡月湖面悄悄流淚。

　

那畫面哀傷的令人窒息

　

美的讓我連忌妒都辦不到。

　

也許只有她如此完美的人,才配的上他吧?

　

但這卻是最殘忍的,天下眾生全知道,絕不可以戀上人,沒有人明說,也不是天地的條例,但眾生全默默遵守,因為觸犯這個禁忌的代價,是怎麼也賠不起的。

　

人類的生命對眾生來說,實在太過短暫,短到讓人害怕,愛上人是不會幸福的。

　

　

看著她哭泣的側臉,不知什麼時候我已淚流滿面,湖主悄悄來到我身旁,將我擁入懷中。

　

這愛 太傷

　

連我都為他們感到不捨。

　

有時我和他站在角落看著她哭泣,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疼的讓我皺眉,我咬緊牙關默默的撐過,沒有無情的把手抽走。

　

我知道如果我不管他

　

他一定會崩潰的

　

我們就站在一旁,直到她離去,他始終沒出面。

　

好幾次,我差點就衝了出去,但看見他哀求的眼神,我就無法動彈…只能陪著他。

　

她離去後,我們就會來到櫻樹下,他總是這時才流下淚,我們靠著櫻樹坐下,我靜靜的陪著他哭泣,直到破曉,直到他陷入沉睡。

　

看著他佈滿淚痕的熟睡面孔,我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悲傷。

　

我只能陪著他…

　

就只能陪著他。

　

這時湖主就會輕輕的將我帶離那,坐在鏡月湖畔,湖主總是摸著我的頭,冷然的臉有著少見的擔憂,我對他微笑,要他別擔心。

　

我知道湖主待我極好,我不曾深究湖主對我是何種情感,或許是膽小,又或許是因為我貪戀著湖主對我的溫柔,我甚至不知道如果失去了湖主我能不能管理好龍敝。

　

對於我的卑鄙,湖主純淨的眼眸讓我感到恐懼,就像在提醒著我自己的骯髒,卻又捨不得他的溫柔,只能愧疚的看著他。

　

我是一個小小的土地神,沒有力量的土地神。

我看見湖主站在不遠處看著我,臉龐淡然冰冷,但我知道他在擔憂,我對他笑笑。

　

那傷早過了

　

在那年的春天。



　

他總在隔天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來到我身邊,一如往常的對我笑著,然後輕輕的在我耳邊說…

　

『謝謝妳。』

　

而我則會低著頭,嘴角微微上揚,心中洋溢著淡淡的哀愁。

　

我曾以為…我會這樣永遠伴著他。

　

直到有次,我因公事,離開了龍敝數日。

　

我回來時,他正怔怔的看著鏡月湖,神情哀傷.落寞…卻隱含著一份期待。

　

他的她身邊多了一個妖精,那妖精看著她的眼神那麼的熟悉

　

就像他看著她的眼神。

　

但沒多久妖精就被她無情的趕走了。

　

我和他來到櫻樹下,他的表情冷凝的彷彿失落了感情,我們坐在樹下很久很久,坐到太陽落下又再度升起。

　

我問他曾不曾想過幫她找一個能夠永遠伴著她的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幾乎要放棄知道答案時,他嘶啞的說。

　

『我找過…』

　

但全被她趕走了,他甚至找過月老,但水妖畢竟是服侍神的妖怪,有著那麼一點神的氣息,軟弱的月老連接近都辦不到,又該怎麼替她綁上紅線?

　

這就是觸犯禁忌的代價?

　

或該說是詛咒?

　

實在太過殘忍,我流下淚,哽咽著。

　

他卻向沒看見般,望著遠方,眼神絕望的令人心寒。



　

　

眨了眨眼,我跳下櫻樹,因為我知道他就要來了。

　

那時在我身旁靜靜的陪伴著我度過那哀傷的春天

　

溫柔的鏡月湖主。



　

　

我和他在櫻樹下談話的那晚後過了數天,他卻從未找過我。

　

我感到一陣不安,好不容易找到他時,他冷淡的撇了我一眼,便轉過身離去,幾近無禮的態度,令我涓涓滑下淚。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如此冷淡,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流著淚,不知站在那多久,湖主來到我身旁,輕輕拭去我臉龐的淚水,我迷惘的看著湖主,湖主皺著眉,銀色的眼眸有著擔憂和一絲心虛。

　

還記得那時我瞇著眼質問他,他籌措了一會兒,最後老實的告訴我,是他阻止他再接近我,瞬間我被憤怒沖昏了頭,不甘矇蔽了我的理智

　

忘了他總是幫我管理龍敝

　

忘了他曾在我悲傷時陪著我

　

忘了他是那個永遠溫柔守護我的鏡月湖主

　

我做出了至今仍令我後悔的舉動。

　

我對著他怒罵,內容是如此不堪入耳,湖主純淨的銀色眼眸不知不覺間蒙上一層灰

　

等我清醒時,湖主的眼神是如此哀傷

　

他輕輕的飄上天空,像水氣般消散。

　

之後,湖主不再出現在我面前,我明白我傷了他

　

在短短一晚,我失去了一切,我也才發現,原來我的生活已經被他們兩人佔滿

　

他們對我是這麼重要。

　

那段日子,我孤單一人的在龍敝飄蕩

　

我早就不再到櫻樹下了

　

但我知道他並沒有離去,因為他的一切就在這裡

　

他的她

　

　

不知過了多久

　

幾天?幾個月?

　

一隻紙折的羽蝶輕飄到我面前,我呆愣了一下

　

那是湖主的式神

　

羽蝶停在我的掌心,我顫抖著手將它攤開

　

看清紙上的內容後,我哭了

　

之後,我來到了久違的櫻樹下,他正坐在樹上凝視著遠方

　

或者是他的她

　

他看見我時很明顯愣了一下,我對他微微一笑,飄上樹坐在他身旁,從他望去的方向望過去

　

她果然站在那

　

我輕輕笑出聲,轉過頭,平靜的看著他

　

我還記得,自從認識他後,我的心第一次那麼平靜,明明知道相處的時間已經不久了。

　

我望著他那令我驚艷的臉龐, 他抿著唇

　

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對我笑了

　

我懷念初遇時,他那櫻花般燦爛的笑顏。

　

緩緩闔上眼,我首次告訴他

　

我愛他

　

即使沒看到,我也能想像出他驚愕的表情,嘴角上揚,像是要道盡對他的愛意,積壓許久的心情不停從嘴宣洩出來,

　

等我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意料中的震驚與為難。

　

『對不起。』

　

他薄唇微啟,雖然只是短短的三個字,卻道盡了心中的歉意。

　

『是嗎?』

　

我嘆了口氣,無奈卻也淡然的說。

　

我輕輕舉起手,指向遙遠的西方

　

我告訴他,在西方的神職體系中,有一種神名為愛神,就如同我們的月老,但他們是將愛化作箭射入人們心底,能力也比月老強上許多,他們的力量就連神也感到懼怕。

　

他睜大了雙眸,感激的對我笑了

　

初遇時那櫻花般燦爛美麗的笑容,但他該感激的不是我,而是那溫柔且善良的鏡月湖主。

　

之後,我不再在龍敝裡看見他,我知道他已啟程前往西方,為了他的她

　

他以生命守護的美麗水妖。

　

但他不知道,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妖精,妖精的眼神和他是如此相似,但少了哪份深深的悲愁,漸漸的她身上的哀傷氣息也不再如此濃厚。

　

我在湖畔看著她和那妖精,她的臉上甚至開始出現淺淺的笑容,想起在西方遙遠的他,為他感到哀傷,即使這就是他要的。

　

這時一把箭矢筆直穿過她的胸口

　

她愣了一下,輕撫過完好的胸,而射來的方向早已空無一人。

　

淡淡的看了疑惑的她一眼,我來到櫻樹下,他就站在那看著我,臉上帶著愉悅的微笑,雖然帶著淡淡的哀愁。

　

而他的身旁飄著一個有著潔白羽翼的異國男孩,手上拿著射出那把箭矢的弓,對我微微一笑,飛上天際,回到屬於他的王國。

　

我倆就坐在櫻樹上,靜靜的度過這短暫的重逢

　

他沒告訴我,他是如何說服那異國天使來到這遙遠的東方

而我也沒告訴他

　

其實她早已愛上了那妖精。

　

自那天起,她對那妖精的愛意更加強烈

　

是那箭矢的傑作?

　

或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沒有答案,我也無意去探查

　

看著她掙扎

　

看著他苦笑

　

而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在一旁見證這段結局已決定好的愛戀

　

為了他

　

　

最終,她站在鏡月湖畔,流著淚

　

『對不起,我說過會永遠愛你的,對不起!』

　

她哭喊著,解下她那從未離過身的銀鏈,她與他戀情的信物,用力拋向鏡月湖的中心,看那銀練沉入深不見底的池中,

　

而她轉過身,奔向在她身後不遠處

　

那個深愛她的妖精

　

看著她的背影,他的嘴角揚起,淚卻滑了下來。

　

『再見了,漓姬。』

　

我濕紅了眼框

　

看著他飄向天,身體漸漸化作一瓣瓣的櫻花

　

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櫻。

　

她在那妖精懷中,我很確定她看見了

　

他最後那滿足的絕美笑靨



　

　

微笑的看著翠綠的櫻樹,彷彿還看見他坐在樹上對我笑著

　

現在…你在那個世界幸福嗎?

　

我曾經深愛過的人

　

輕笑著,我對他眨了眨眼

　

轉過身奔向站在不遠處對我溫柔笑著的鏡月湖主。

　

現在…我也要追尋我的幸福了

　

這次輪到你要看著我,月伶。



END